周六那天,惠风和畅,我回山里摘茶。进入山坞,熟悉的涧边小径,虽多年没走,一切还是那样亲切。它们是多年未见的朋友,一袭柔嫩的青衫,迎着我的到来。
人间四月,万物葱茏,竹林青翠。仄仄的路是在石壁上凿出来的,坑坑洼洼。村民的行走,裸露的石头磨得光滑。硌脚,却唤醒少年的回忆。肉肉的蜥蜴,灰色恐龙的远亲,小小的身影,“刺溜”一下,窜入草丛,不见踪迹。
跨溪过涧,进入竹林,宽尺许的山路,泥泞难走。路里路外的毛竹笋,半人高的,粗大挺拔,浑身漆黑,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光亮。此一处彼一处的,入目皆是。稍微平坦处,一堆堆的笋壳,堆放着。新鲜的,腐烂的,层层叠叠的。笋被村民挑回了家,笋壳留在丛林,土地里长出来的,就回归土地。
光线越来越亮,透过茂盛的竹林,层层叠叠的茶棵地出现在眼前。我家的地还在头顶上,是在仰望看到的更高一处竹园的背后。古时的村民沿着山脊发展生产,平缓处烧荒开地修整一阶一阶的,栽种了茶树;山坳、山岭陡峭,无法耕种,毛竹杉树,自由生长。沿着“之”字形小路,我继续攀援。
茶棵地与丛林,也就是相隔着一条落叶堆积的小径。攀过茶棵地,远远地看着,却有陌生感。杂草丛生,不见茶棵,路也不知去了哪儿。半信半疑地走着,虽多年没走,可是山是眼熟的。走上去,路还在,枯黄的松果和杉树果落在地上,堆了一层,这是荒芜了多久的茶棵地呢?
绕过树下,抬头间,我惊讶了:这茶棵地还是茶棵地,可那毛竹笋却是这里一根一尺来高的,那里一根一人多高的,冲天而起。它们有孑然一身的,有三五成群的,霸道地长在茶棵地中间,也顽劣地从茶棵丛中钻出,开始攻城略地。村民精心培植多年的茶棵地里,长出了让人难以置信的竹笋。矿泉水瓶粗的,热水瓶粗的,这些竹笋,器宇轩昂的,似在宣誓它们的领地。
看着它们那鹤立鸡群的样子,一时间,我真的愣住了。这岭头的茶棵地,一旦竹笋进驻,不到三五年,就成了竹园。苍翠的浓荫下,茶棵也就逐渐消亡。想想都是不可思议。我疑惑着,走到了岭头自家的地里,一样是有着突兀的竹笋,长颈鹿一样站在眼前。
先到地里的妹妹,听到我的声音,在丛林那边喊:“过来摘,这边茶好。”走横路过去,黑柱子一样的竹笋高过人头。我看着,心里都有点发怵,这东西怎么办?茶还要不要了?母亲说:“怎么办?等一下直接剁掉,地里怎么能养笋呢?”“这么高了,还剁掉?”“那怎么办,茶棵地哦,不是竹园。”
茶棵地经常管理,土地肥沃,又有足够的光照,竹笋自然长得高高大大,就像帅气健康的青年。柔软的茶枝,青绿的茶,略带倾斜的坡地,稍微弯腰就可以摘茶。肉肉的嫩茶,在手心里满了;几棵茶摘下来,身后的竹篮里也满了。
母亲说:“茶棵地与竹园交界处,长出好几根笋,要挖掉。”我说:“你歇一下,这些吃力的事情我去。”拎起锄头,几下就跳到了地界边。刚出土的,还是新嫩,一锄头下去,轻轻一翘,笋就出来了;两尺多高的,真的下不了手。想想这茶还得摘几年,锄头举起,狠了狠心,听得“咔嚓”一声,笋纹丝不动;再来一下。双手抱着笋,朝身前用劲扳过来,“啪”的一声,断了。倒在地上,踩裂,不然容易进水腐烂。
挖倒的大笋,躺在地上,踢到茶棵底下,圆圆长长的,犹如黑色的巨蟒一般。纵然有着不舍,却也必须狠下心来。笋太大,眼看就要长成两米大个,可是长的不是地方,也只能如此这般。笋,在刚出土的时候,挖它回家,晒笋干,是一份收获。可这块地山高路远,没办法隔日去看,等到三五天之后,雨后春笋,大家都懂得,几天不见,高耸入云。
母亲说:“不挖断,等到它长枝丫,就更没法处理了。你刚过来看到的,那茶棵地里枯烂的竹子,就是去年别人家开始没挖,等到后来草木森林,砍下来烂都烂不掉。现在挖了,刚好做绿肥,也是物尽其用。”
少年时,这地里是难得出现竹笋的。竹园离着茶棵地,好像是有很长的一段路。那时候,在这高高的山顶上,肥料搬不上来。父母带着我们,在七八月里都是沿着茶棵地割地界。他们负责割,我和妹妹负责拖。嫩枝或茅草,一捆一捆地拖放在茶棵背后,盖上泥土,是天然的肥料。路与地的交界处,还挖下深沟,斩断竹鞭。那夏日忙碌的艰辛,犹在眼前。
什么时候这形势发生了变化,竹笋进入了茶棵地?这一切能解释的,唯有时间。一代一代的人长大,需要土地。人定胜天,先在山腰后是山顶,都开辟合适的土地,栽茶棵种庄稼,与山林竹园争夺生存空间,滋养抚育村庄三四百年。多年之后,社会开始发展,村民的思想开始变化,读书、谋生,追求更好的生活品质,都离开了山村。土地闲置起来,没人管理,就乱糟糟的。茶棵是自由了,可叶片却薄如蝉翼。
土地耕作不再是主要的谋生手段,茶棵只有走不出山的老人在维护。曾经的山林,又开始茂盛起来,那些被压制的竹笋,从泥土里悄无声息地蜿蜒过来,时机一到,破土而出。我家的这些地,或许在几年之后也将废弃。山太高,年过古稀的母亲年纪大了,爬不动了,到时望“山”兴叹。我们也不希望母亲太劳累,偶尔做做,活动一下筋骨。
葱郁的毛竹,在原本属于它们的天空下,肆意生长。竹笋拥入茶棵地,这些被挖掉的先行者,它们是探路者,精神可嘉,只是生不逢时。但也不亏,它们以自身肥沃了泥土,滋养了竹鞭,酝酿着未来。泥土里的事情,万物交替,谁能说得清呢?(江红波)
原标题:竹笋拥入茶棵地
来源:新安晚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