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总认为自己是一株土生土长的植物。出于同类的惺惺相惜,懵懂童年的许多时光都用在了交好身边的草木上,并且身临其境地和它们一起,感受日月星辰的开阖,接受风霜雨雪的批阅,经受春夏秋冬的爱憎。当我渐渐灵运了手脚,凿开了混沌,便着手栽种属于自己的植物,培植自己的爱。于是,家中庭院的东墙先有了一棵樱桃树。
俗话说:“樱桃好吃树难栽。”对此我不敢苟同,因为我亲手栽植的那棵樱桃树,一直长得郁郁葱葱。春天到了,樱桃花让隔壁的桃李一红一白地率先斗艳,而它则含蓄地吐着细碎的洁白。令人欣喜的是,在桃李还没有绽放出新叶的嫩绿时,樱桃树却捷足先登,早已在炫耀那满树的苍翠了;夏日莅临,枝头的樱桃便脱下淡黄的布衣,先后换上浅红的薄纱、粉红的罗裙、绯红的霓裳、大红的旗袍,掩映在绿叶的浓荫里,仿佛楚楚动人的乡村少女,羞赧着容颜,低弄着纤手,怜爱至极。尤其是它们甜美、红润、可人的巧笑模样,不单单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,而且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口齿生津。
遗憾的是,那时的樱桃很难吃到多少,这不是由于果实结得不多,而是因了屋檐下那群淘气贪嘴的鸟雀。或许是樱桃的姿色太美,招蜂引蝶;或许是果实的香甜太浓,令人垂涎欲滴,让四处觅食的鸟雀也心生嫉妒,于是呼朋唤友,伫立在樱桃树的枝头上,用它们刁钻的嘴去啄樱桃的皮肉。等我发现这群鸟雀的毁灭行动之后,原来玛瑙似的樱桃,只剩下一颗颗果核兀立在枝头,让人无奈,也让人好笑。偶尔也有被鸟雀遗漏的,赶紧将它们采摘下来,到河渠里轻轻地洗了,放在精致的竹篮里或者白色的瓷盘上。晶莹的水珠还附在樱桃的身上,多情的光波闪烁着,移动着,多像一个眼神,引人遐思,使人忘情。舍不得吃下一颗,舌尖触摸着樱桃嫩滑的皮,那甜蜜的汁水倏地就流了出来,酸酸的,甜甜的,甜醇可口,柔润绵长,这时我会幸福好长一段时间。
其实觉得幸福的远远不止我一人,这是我进了学校之后才真切感受到的。杜甫吃了感到不够解馋,偏偏还要带些回去让家人尝鲜,于是留有“西蜀樱桃也自红,野人相赠满筠笼”的诗句;白居易品了文思泉涌,吟咏樱桃的诗数不胜数,其中《樱桃歌》中“莹惑晶华赤,醍醐气味真。如珠未穿孔,似火不烧人”四句最为有名。诗是多了,却怎么也追不上蒋捷《一剪梅》的名声:“流光容易把人抛,红了樱桃,绿了芭蕉。”这一句从表象看虽通俗了些,却巧妙地借景易色,喻季节更替,时光可贵,这甚是了得,这才有了后来的口口相传。
饕餮似乎是男人的本性,上到飞禽走兽,下到鱼虾鳖鳝,端上桌子谁不会大快朵颐?不过对于娇滴滴、红艳艳、亮闪闪的樱桃,我觉得更适合女子享用,看她们优雅地拈起一颗,捏着细长绿梗子,巧笑嫣然地把玩两下,才轻轻地送入口中,抿着唇,咀嚼,吞下,也是一种美呀!古代的文人骚客肯定见过这样的情景,他们一下子又难以释怀了,于是把樱桃和女子联系起来,南唐后主李煜的《一斛珠》将此形象写得百媚千娇:“晓妆初过,沈檀轻注些儿个。向人微露丁香颗,一曲清歌,暂引樱桃破。”想象力更为奇崛的是白居易,他是把樱桃比作女子嘴唇的第一人,料想这一定与樊素、小蛮两个如花似玉的美眷有关,因此才会吟出“樱桃樊素口,杨柳小蛮腰”的句子,“樱桃小口”从此传扬开来。
正是受了白老先生的“蛊惑”,我曾经无数次留意过乡村甚至城市里美眉们的芳齿,并在想象中无数次将其与樱桃进行过叠映,最后的结果总是怅然,觉得那只能是小家碧玉古典美的代名词——文静娇羞,富有涵养;也曾经将熟透的樱桃含在口中,学着樊素和小蛮的样子,皓齿微露,莲步轻移,却怎么也走不出窈窕娉婷的身腰。于是索性将采摘下来的樱桃狼吞虎咽了下去,然后在自家的院墙上留下一个大红的吻——这吻,就是我对故乡深情的爱呀!(钱续坤)
原标题:流光又染樱桃红
来源:新安晚报